历史考试应回归学科特性

       历史高考命题面临的问题和挑战
    
    中国教师报：上海是内地最早实行高考独立命题的地区，有较丰富的命题经验。近几年历史学科的高考命题有什么特点？
    李宏图：近几年来，上海历史高考的题型有了些变化，主要体现在，内容的选择比过去广泛，各种体裁都有涉及，材料也比以前丰富，不再仅限于传统的史料。新社会文化史研究有个重要的观点，认为一切都可以成为我们解读的材料。沿着这一思想，我们扩大了选材的范围。具体到题目也有一些技巧的变化，重视题目的灵活性，比如我们在怎样设问更符合中学生的认知特点上就很下功夫。整套试卷分三大结构：客观题，就是单项选择题；简释与问答题；然后就是小论文。总共150分，客观题60分，简释题60分，小论文30分。简释题涉及广泛，对相关主题、中外古今、各个时间段等都尽量配置均衡，体现基本知识，强调多元理解，并且留有学生发挥的余地。在题型方面，从对历史学科特性的理解出发，每年都有些变化，侧重于大跨度、方法论、思辨性和多元理解。
    这几年上海历史高考命题面临的问题和挑战很多。每年情况都在变化。从我开始做命题负责人开始，第一年用老教材，从2006年开始新老教材交替，进入高考两套教材命题的问题，怎么做，没有经验。2007年第二次碰到新老教材的问题，今年是最后一次新老教材交替，2009年老教材就没有了，2010年又变成新新教材（即2007年新编的教材）。教材不稳定也给我们的命题带来一些不便，我自己感觉压力蛮大的。面对这种情况，我们努力做到高考命题的平稳过渡。一是继承原来上海多年自主命题的风格和传统；二是在此基础上往前推进，对内容或思路进行调整。
    中国教师报：在中国，高考备受关注，作为命题组负责人，您是不是觉得高考命题很难？
    李宏图：命题没有想象的那么难。2005年我第一次做高考命题，也就开始负责高考命题，感觉很有挑战性，也很有意思。它可以把自己的一些想法或学到的知识通过大家的一起努力转为实践，学以致用。能够把学术前沿性的观点通过高考这个中介变成实践，来影响中学的历史教学，还是很有意义的。另外，参加出题的老师，高校老师与中学老师各占一半，我们有一个很好的团队，每次命题，大家都真诚合作，努力工作，依靠团队的力量，使命题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当然我们也觉得很难，既要考虑各种因素，又受到各种条件的限制，如我们带了很多资料，但到命题时还是不够用。还有，所有的题目都不可能事先商量，这样，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出题也会带来很多问题，如个别的地方显得有点粗糙，打磨得不够精致。但总体来讲，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通过高考引导中学历史教学
　　
    中国教师报：人们常说，高考是指挥棒，教学要围绕这个指挥棒转，高考不改革做什么都没有用。对此您怎么看？
    李宏图：从指导思想上看，高考解决的应当是知识、能力和思维的统一问题。我一直反对高考对中学教学要有直接的引导作用，正是从这样的意义上来说。中学老师不要直接去应对高考的要求，而应按照教学的基本目标进行教学。但这实际很难做到。而这更应该使我们淡化高考与中学老师的实际教学的关系，淡化高考是中学教学的引导这样一种观念。高考只是对中学老师教学的检验、中学教学目标的检验，而不是引导。如果哪一天我们确立了这样的想法，变成这样的情况，就打破了高考命题的神话。现在好像命题老师掌握着生杀大权，这带来很多弊端：猜题、押题和中学教育应试化。教师总是模拟几种题型，而不注重平时正常的教学训练或者说历史学的基本训练。
    2006年，我发表了一篇文章——《课本解读与能力培养》，其中谈的一个基本问题就是：老师不要总去押题和应对高考的题目，而是首先要把课本的基本内容、基本概念弄清楚，并且不要死记知识点，要按教学大纲的要求，对基本的知识点、基本的概念和线索有个梳理，对基本的理解力进行训练。2005年上海卷出了一道直接取自课本的题，反映了我们对课本的重视。结果这道题却答得不好，学生想不到会用课本的材料，这也说明中学教学对课本的一些核心概念关注不够。有些中学老师淹没在课本内容中，忽视了课本上基本概念和基本能力的训练，反复做模拟题，舍本逐末。这当然不能全怪中学老师，这是长期以来形成的猜题押题的氛围导致的。
    现在高考变得越来越程式化了。我们不想让高考程式化，但是中学教师反复训练模拟题，导致了历史学的特性、人文的很多东西多重丢失。中学的教育需要一个大的、彻底的变革。我自己现在感觉到，处在社会转型期，一切都在变化中，如果我们对此没有清醒的认识，没有方向性的引导，可能会犯更大的错误。我们在课程设置、教材的编写上已经有了问题，若实际教学中再盲目模拟训练，就更不行了。我参加过两年的复旦自主招生，都遇到这个问题：让学生列10本高中时看过的课外书，尤其是非小说类，但是10本对于学生来说太多了，5本他们都列不出来。对此我很惊讶。学生没有时间读书，整天做题训练、上补习班，有点时间就休息了。这样的结果是越训练，学生就越是机械呆板。我的复旦同事在教大学数学时，教过的题目学生考试时会做，没教过的学生就不会做了。其实这个问题的根子就在初中，反复模拟题型，学生变得机械呆板。历史教学也是如此。反复模拟，学生反而能力退化。
    我们想改变现状，当然我们不能仅从高校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还要与中学的实际相结合。以前我们通常讲，学生进了大学后，要把从前的一些东西忘掉，或重新更换改变。基本的知识是需要的，但是理解问题的方式需要改变一下，因为中学可能按部就班，大学则追求多样性、思辨的能力等。从这一点上讲，高校老师负责命题，可以把高校对中学选拔人才的要求体现出来。通过高考的“引导”，应该可以推动中学的历史教学。
    现在陷入一个怪圈，所有的一切都在应付高考。你升学率高了，好像就可以了，好多教育该做的事情还都没有做。因为高考，我们好多东西都不敢去做。我们命题的时候非常害怕，胆战心惊。我们要服从于现实，迁就学生，不能把学生成绩弄得很差，怕学生考坏了，怕老师饭碗没有了。所以，命题就既要考虑平稳，又要体现新意，学生成绩又不能考得太差，就只能渐进了，慢慢来，不能太激进了，不能一下子步子太大。
　　
培养学生历史学科的能力
　　
    中国教师报：历史高考命题主要应该着眼于培养学生什么样的能力？
    李宏图：现在有一种现象，本来是考历史学，很多考生答题却没有历史感，特别是上海卷有历史小论文，考生做出来后很抒情化。怎么培养学生历史学科的能力？去年我发表了一篇文章——《回归历史——谈历史学特性与能力培养》，就是想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学历史不是学中文，也不是学政治。历史学有自身的学科特点，应该从这个学科特点来培养学生的能力，而不是泛泛而论的能力。应当借助于学科的基本特性和学科路径来体现能力的培养。由此，我提出这样一个观点，我们必须知道历史学的学科规范性、基本要素或基本素质要求，通过历史学的载体、历史学的特性来培养学生的能力，而不能像从前那样对能力一概论之。
    例如历史学中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历史学的组织和叙述的能力，与其他学科是不一样的，中学要有意识地进行训练。2007年高考我们做了试验，特地拿出6分的题目，结构上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要学生把事件叙述出来，一部分要学生论述。这个题的难点在于把原来高考答题的要点化转向组织化。现在高考只要答到要点就给分。记得有一年，有一个试测生能力较好，组织的句子通顺，另一个试测生连句子都不通顺，但要点都答到了，就给了分。这个事件对我刺激很大。这是多年形成的高考要点化答题模式，这不是训练学生能力的。因此，高考要朝组织化改革。答题要有叙述，要形成完整的句子。高考再不改革，历史老师就走进了死胡同，只是让学生机械地记忆要点，这样老师和学生的负担都很重。实际上，老师要以不变应万变，把课本的基本概念、内容和线索弄清楚，平时再按照历史学的特性训练学生分析史料、论证材料以及组织和叙述的能力等。说到底，历史学考试应当回到历史学对学生进行能力的训练，这可能是最重要的。历史学科的能力对于学生来说是终身受用的。考那些冷僻的知识点没有什么意义。如果说高考是引导的话，就是要发出这样的信号。

    高考不需要死记硬背
　　
　　中国教师报：是不是通过改革高考命题，可以让教师和学生从题海战术和死记硬背中解放出来？

　　李宏图：历史学习首先是掌握基本概念、基本内容，这些是核心的，我们不会去考细枝末节的“点”，因此不需要死记硬背。历史学有个基本的线索，围绕这个线索展开一些基本的内容，形成基本的概念。历史教学所训练的方法有很多，但是为什么连一些基本的概念都掌握不好呢？2005年和2007年都碰到这个问题。在中学教学的历史观中，在思维方式上总是一元性地教学。这几年，我们引导他们在这方面转化，培养学生多元的历史解释和理解能力，培养其思辨能力。2007年出了一道关于工人阶级状况的题，就是希望学生能够展开多元的理解。全市将近两万个考生，只有十来个学生能够把这道题发散来回答。老师在平时的教学当中，要和学生对史料展开多元的理解，以不同的视角去组织教学。教师要注重提升学生多元的理解和概括能力。高考的一些题目就体现了对学生大跨度理解能力的考察。老师要围绕一个主题帮助学生把线索理出来。培养学生的多元理解能力，是这几年我们努力推进的一个工作。

　　本来中学教学应该走在高考前面，然而恰恰相反，现在是教学滞后于高考。到现在历史教学的思路都改变不过来。硬件上投入了，但是软件上的改变更重要。我们需要反思以往高考。老师的指导思想的变化真的很难。希望有推进，但总是有困难。我也不着急，每年提出一两个要素去实践，慢慢去影响。我们在照顾现实的情况下，思考一些问题，慢慢放出一些信号，拿出一两分的题进行试验，其要旨是要让中学教师明白，平时的历史教学应当体现的历史观和多维思考问题的能力。

　　然而，中学教师往往机械地对着题型模拟，这就违背了我们的初衷。现在中学教学对于高考题型机械地应对，这样的模式应当改变。我每年都在不同的场合呼吁，告诉中学老师：不要去模拟，不要去机械应对。中学老师觉得你说的是对的，但是不敢照着做。从命题的角度来说，要在各个环节不断地引导，相信慢慢地历史教学会有所改进。怎么在保持浓厚的区域文化特色的基础上和符合历史学的基本特性及规范上，使历史教学前进？我们可以利用上海面向世界开放的优势使历史教学走在前面。
　　
　　使命题更加符合中学生的认知特点
　　

　　中国教师报：也就是说，高考命题是要培养学生的历史素养而非简单的机械记忆能力？

　　李宏图：中学的历史教学大部分还是停留在让学生死记硬背的层面上，而对于学生基本的历史素养的训练和培养是很少的。比如对于历史材料的解读能力的培养需要训练，而这在中学实际上是很欠缺的。历史学的基本要素，如时间、空间、结构等，教师要为学生充分地展开，培养学生历史时间空间的意识。历史教学真的需要改革。高考的题型要为培养学生最基本的历史能力服务。要告别猜题、模拟题的时代，回到历史学最基本的要素。我们在专家组会议上讨论过，希望能把历史学最基本的要素的分类、分级做出来，高一我们应该做什么训练，高二应当做到什么层面等。把能力需要达到的层次与学习的内容结合起来。这样，在不同学习阶段，能力需要达到的层次就更加清晰。如果分类学专家能够将这些做出来，就很可能对中学教学和高考有实际的作用。

　　每个知识点都要从多方面来考量，一方面是在人类的历史进程中，还有一方面是在高中的认知程度上。初中与高中知识的表述和分类应当是有差异的。现在都是一样的，高一的孩子与初中学得有点重复，初中是那个图片，到了高中还是。这是有问题的。高中的孩子与初中的孩子的认知是有差异的，因此高中教材与初中教材应当有基本的知识的分类，内容和观点上都要有层次。

　　中国教师报：在命题方面你们对此有考虑吗？

　　李宏图：我们也在试图做得更好，我们有心理学的老师对我们的命题进行测量。我们也在努力使命题更加符合中学生的认知特点，不仅在理念上，还要在实际的出题中，使题目的风格更加符合上海中学生的特点和历史学本身的内在要求。
　　
　　命题应反映学术前沿
　　

　　中国教师报：在命题上你们对国外的经验有借鉴吗？

　　李宏图：我们重视学习国外一些出题的技术，注意搜集世界各国编写的教材。国外编写的历史教材比我们的要深，学术性更强。像意大利的高中教材，在每一章后面都把史学大家或重要的学术流派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列出来。法国和英国重视写作，重视对材料的阅读。每个国家在共同性的基础上，侧重点有所不同，但从总体上来说，国外的历史教材比我们的要深。这与国外的传统有关。他们对人文教育比我们更重视，他们的数理化要比我们容易。我们教材的人文性和前沿性与西方有差距。

　　我们不仅要反思历史课程的教学内容，还要反思整个课程的结构。我们数理化太难，对语言的学习不如西方。例如捷克对外语的要求是英语每周八节课。它靠近德国，还要每周学四节德语。此外，每周还要学两节拉丁语。他们的课程设置体现出对语言学习和人文素养的重视。当然，我们不需要学习这么多语言，但是我们自己的语言如古汉语的学习就不好。我们的人文精神为什么会衰落，人文教育为什么不如从前，这跟我们科技救国的思想有关系。并不是技术搞上去，我们就可以了。美国为什么对我们尊重，一是因为我们是大国，另一个是因为我们是有着悠久的文明传统的国家。通过对整个中学教育的反思，我觉得我们应该降低对中学生数理化的要求，高中增加人文教育，小学初中增加音体美教育。

　　中国教师报：高考命题是否还应该把最前沿性的历史学知识传递给学生？

　　李宏图：中学历史教学要培养学生两个能力，一是培养学生历史学的基本的能力和素养，比如，以不同的视角理解知识的能力等。还有一个是我们必须站在学术的最前沿重新理解组织课本上的内容，老师教学必须有一个前沿性。在不同的历史观下的教学对中学生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我们在命题当中就注意反映学术的前沿性，并希望以此来引导中学的历史教学。从2005年开始，我们的练习当中用了很多新的概念，这些概念就反映了史学中的前沿的研究。当然，我们并不是说将学术前沿的东西都教给学生，而是希望以此来刺激、推动中学历史教师对史学前沿发展的关注，并慢慢地转化到实际的教学当中，这样，他们对于知识处理的视角也将慢慢地发生变化。这样就将大学的教育与中学的教育衔接起来，并且可以培养学生对于问题新的理解视角。我们在平时的历史教学中注意培养学生多元的理解问题的能力，打开学生的视野，在不同的视角下理解历史，而不是让学生盲目地听从一种声音。我反对高考对于中学教学有引导作用，但是在目前高考还有这个作用的前提下，希望我们的命题，能对中学历史教育对于学术前沿的关注有一个推动作用。

　　我自己始终有这样的一种看法，要在学术理解的基础上出题。如果没有好的历史理解力，命题就是玩弄技巧。命题者要有很好的学术理解力，题目的背后要体现学术前沿性和历史学的特性与学术素养。
　　
　　命题应隐含基本价值观
　　
　　中国教师报：听说您在命题上还注重培养学生的基本价值观。

　　李宏图：是的，在教学目标和考试目标上都明确地标明情感、态度和价值观，因此，在命题中就要体现、要反映那些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本价值观。中学教学也要把这些最基本的内容教给学生——历史背后隐含的人类的基本价值观、社会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基本价值观、现代国家的基本观念要教给学生。中国缺乏基本的公民教育。我对目前中学历史教学最大的担忧，就是老师本身就没有认识理解历史教材内容背后隐含的这些基本的价值观。要让中学老师明白，他不仅仅是在从事历史教学，还肩负着很重要的社会责任，要培养现代公民，让学生理解现代、现代社会，理解成为现代公民的基本内涵，培养学生现代公民的意识。

　　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历史教育是培养公民的最好的方式，历史教育是公民教育的最基本的内容。中学老师必须思考这个层面，既要有学术的理解力，又要对人类的基本价值观有一定的理解，挖掘出隐含在教材内容背后的价值和意义，并把它们告诉给学生，而不是让学生整天忙着应付做题。历史教学不仅是历史知识的学习和历史能力的培养，还应是公民基本价值观的教育。这些年我们出的题也隐含了这些内容，隐含了我们应该坚守的是什么这样一个基本的立场与判断。